行入湖州地界,周度仍未结束自己一番长篇大论。他已然从自己二姨父的三姑的侄女家的儿子家的猪以及浇了自家粪水的菜地,一路扯到去年南周会试。
“去年我走走停停,一路上虽不说安定朝纲,却也算得上锄强扶弱。莫说那些个强盗毛贼,便是各门派中不义之士,在下也打过抓过。那风令堂主还亲自给我传书,道我不愧为江湖新秀,宗门表率。”
“这些原也算不得大事,本也不足为外人道。实在是在下见各位初出江湖,对江湖中事难免好奇,这才忍不住多说了些。”
徐长明侧过头去,敷衍拱手道:“周兄果真豪杰。”
周度终于自徐长明口中听得自己满意的话,他大手一挥,傲然道:“周兄谬赞。”——然而哪里有半分觉得人家是在谬赞的模样。
徐长明确然在谬赞。他已然不指望能用什么方式堵住周度一张苍蝇蚊子般嘤嘤嗡嗡的嘴。
他拖着双腿,面无表情,眼珠泛出眼白,生气全无直勾勾盯着眼前道路,好端端一个皇子,竟像将要赴死一般。
而徐袅兴味盎然。她非但不嫌周度厌烦,反而在周度嘴角泛出白沫子喋喋不休时,还能插嘴问上一二句。
“周公子竟然也是读书人,果真是少年英杰,文韬武略,样样精通。”
徐袅夸得真情实意,周度反而不好意思起来。他稍稍低头,装作不经意间挥挥手:“余姑娘这话,真是......我周某人愧不敢当,愧不敢当啊。”
“如此说来,周公子去年便过了科考,岂不是已然在朝为官?”徐袅兴奋道。
“呃,这个嘛......”周度抠一抠鼻子,不知如何说起。
“不知周公子在何处任职?公子如此清闲,想来不在京中。那便是在地方?“
“额......”
“不知道周公子在哪个郡县,如今任何种职务?左右我与兄长游离,闲来无事,倒可以去公子任职之处瞧上一瞧。”
周度咬咬牙,闭上眼睛,心下一横,“不瞒姑娘,在下其实……其实……其实落榜了。”
“啊呀!落榜了!”徐袅乍然顿住,很是惊讶的样子,似乎生怕自己一番言语勾起周度的伤心往事。
于是很歉然宽慰道:“落榜嘛,人之常情,哪有一考就中的。更何况周公子年纪轻轻便是举人,已然算得上是天才。”
风絮抬眼瞧那周度,左不过二十啷当岁,这个年纪中举,的确说得上少年有为。
而周度禁不住徐袅一番夸赞。很快地,他低垂的头颅高高扬起,步伐也轻跃起来,显然洋洋自得。
“不瞒姑娘你说,在下在家学时,先生以为我的文章,莫说会试,便是在帝王面前,那也只有赞扬地份儿。而会试那文章,私以为写的也是精彩绝伦,文采斐然,华丽又不失深度,实在是不该落榜。”
“然而您不也还是落榜了。”徐长明很失时宜地道。
徐长明很显然在冷嘲热讽,而周度并未理会,风絮认为他压根儿便没听出来。
他唇边一抹笑颇有几分弱智,脸上添挂些许神秘色彩,“姑娘想知道我写了什么吗?”
“写了什么啊?”徐袅很给面子,顺口问道。
“去年考题虽说算得上老生常谈,可作为考题出现在科举中,却应当是第一次。”
“考的是朝臣之谏。”
风絮怔然。
“这题难吗?难吗?你看,两位小姐都摇头,想来都不觉得难。余兄弟有何高见——没有啊,余兄弟可太谦虚啦!”
周度唾液横飞:“君子慎独,不欺于心,何况在朝中为臣。无论是否为谏官,君上有失,都应当直谏乃至死谏,方能不负那一身官服,不负寒窗苦读之初心。”
“周兄此言,恕我不敢苟同,”那徐长明面上不悦,“在其位,方才谋其政。既然并非谏官,为何要谏?”
“余兄弟此话差矣,”周度摇头晃脑,“且不曰君子大德不官,南周朝可有一项不成文的规定,君上有过,君上有失,能参谏的可并不只有谏官。便是那常年征战沙场,大字不识一个的兵鲁子,只要有官职,那也是谏得议得,更何况学富五车的文臣。”
“就算可谏,”徐长明清清嗓子,肃然道,“那也该细细斟酌,总该给帝王留情面。”
周度张口欲辩,却被徐长明抬手打断。
“何况朝臣之谏,那也只是建议,最终决定权永远掌握在君王手中。难道君王不接受朝臣建议,朝臣便可以死相胁,迫使君王纳谏吗?”
“如此一来,帝王受朝臣掣肘,岂非尊卑不分,倒置本末?”
“余兄,君子曰......”
风絮并不知君子要曰什么,因为徐长明十分缺乏礼貌教养,再次打断周度。
“君子应敏于事而慎于言,若什么都能说,什么都可说,口无遮拦,置帝王威严于何处?